连云港的秋冬是从哔哔剥剥的炒栗子中开始的,这哔哔剥剥的声响,是冷的,脆的,带着一种焦灼的急切;然而那随之弥散开的香气,却是暖的,厚的,氤氲着一股子粮食的、朴素的甜。这声音与气息的糅合,便像一把奇妙的钥匙,咔嗒一声,便开启了港城秋冬那扇厚重而温暖的大门。
于是,我的思绪便不自觉地溯着这香气的来路,飘向了云台山麓。那里的秋,要比市区来得更郑重些。夏日里蓊郁的、几乎是墨绿色的山峦,此刻仿佛一位慷慨的巨人,在凉风里卸下了他过于沉重的袍服,换上了缀满金与赭的斑驳秋装。那栗树,便散生在这片斑斓里。它们的叶子也黄了,边缘卷曲着,却仍倔强地挂了些在枝头,守护着那些业已成熟的、毛刺刺的果实。那便是栗苞了,一个个浑圆着,青转淡赭,活像一群缩成一团的、脾气不太好的小刺猬,沉甸甸地,将枝条也压得弯了下来。
农人们上山了。他们并不急切,只是从容地走着,目光如经验老到的猎手,在枝桠间搜寻。对付这些“小刺猬”,他们是颇有些手段的。长长的竹竿被高高举起,并不使蛮力乱打,只在那结实的果蒂处轻轻一磕,或是巧妙地一拧,那栗苞便“噗”的一声,乖觉地脱离了枝头,沉重地落在铺了厚厚一层落叶的地上,滚两滚,便不动了。这收获的场面,没有稻田里的汗如雨下,也没有渔港边的号子震天,它自有一种山野的、安详的韵律,只闻得竹竿划破空气的“嗖嗖”声,与果实落地的“噗噗”声,间或惊起一两只山雀,扑棱着翅膀,飞向更深的山里去了。
新打下的栗苞,脾气还是那么暴烈,那层硬壳上的刺,尖锐得很,是碰不得的。农人们便由着它们在院里头堆上几日,像是要磨一磨它们的性子。秋阳暖暖地晒着,秋风轻轻地吹着,那栗苞的外衣便渐渐失了水分,裂开一道道口子,露出里面乌亮油润的、更坚硬的一层壳来。这时,用脚轻轻一蹍,或是用厚布垫着手一捏,那深褐色的、光洁饱满的栗子,便“啵”地一下跳了出来,带着一股子新木与清露混合的、属于山林的清气。
这般得来的栗子,其归宿大抵有二。一部分,被珍重地收进竹篓,挂在通风的廊下,或是剥壳储进冰箱,那是要留着慢慢吃到年关的。另一部分,则被麻利地装袋,运下山去,奔赴它们在城市里的、更辉煌的使命——变成一锅锅、一炉炉滚烫喷香的糖炒栗子。
这,便又回到了那“哔哔剥剥”的起点了。街角的那个老师傅,他的那只铁锅与那堆黑砂,在我看来,简直是一座微型的、专属于秋冬的炼丹炉。那黑砂,据说是年年用的陈砂,油光锃亮,早已吸饱了历年的糖蜜与栗香。他将生栗与那黑砂一同置于巨大的铁锅中,手持一柄铁铲,不疾不徐地翻炒。那动作,圆融而老到,是一种与岁月达成了和解的从容。
起初,声响是闷闷的,栗子在黑砂里滚动,像一群沉默的、不起眼的石子。可随着炉火的持续舔舐,锅温渐渐升高,师傅将一勺稀薄的饴糖水“刺啦”一声淋下去,刹那间,一股白蒙蒙的、带着焦甜味的水汽便蒸腾而起,将他的身影也氤氲得模糊了。也正是在这时,那“哔哔剥剥”的声响,便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精灵,开始快活地、争先恐后地响起来。这是栗子们在开口歌唱呢!它们坚硬的外壳,受不住内里那团果实在高温下膨胀成的、甜软的气体,于是纷纷绽开一道或大或小的口子,露出那暖黄色的、粉糯沙质的栗肉。那焦甜的香气,也由此达到了顶峰,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澎湃的、汹涌的,像一道温暖的潮水,漫过整条清冷的街道,将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温柔地席卷、包裹。
我总爱买上一包,用厚厚的牛皮纸袋装着,捧在手里。那滚烫的温度从掌心直传到心口,是这渐寒时节里最切实的慰藉。迫不及待地取出一颗,那裂开的壳一剥即开,有时竟会烫了指尖。将那整颗的、金黄的栗肉送入口中,初时是烫,继而,那丰腴的、甘甜的、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滋味,便在舌上轰然炸开。它不是糖果那般直白的甜,而是一种更厚实、更迂回的甜,仿佛将一整个浓缩的、宁静的秋天,都含在了嘴里。这滋味,是属于寻常百姓的,是踏实的,暖老的,足以慰藉一切在冷风里奔波的辛劳。
连云港的秋冬,便是在这哔哔剥剥的声响与绵绵不绝的暖香里,深深地、深深地,坐稳了。
杨欣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