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是最会拿捏分寸的。它不像夏日那般泼辣猛烈,带着一股要榨干天地间所有水分的狠劲;也不像深冬里那样稀薄遥远,纵然明亮,却总隔着一层冰冷的寒气。它只是那么恰到好处地、温和地铺展开来,像一块被细心浆洗、晾晒了许久的素色棉布,质感绵软,带着一种干净的、干燥的芬芳。
而就在这一片极轻极柔而素净的暖流里,在前往市区路途中,竟毫无征兆地铺开了一片灿烂的金黄——那是谁家晾晒的玉米,厚厚地、松软地摊在塑料布上,像被阳光揉碎的金子,颗粒饱满得能看清表皮细密的纹路,在冬日柔和的暖阳下,静默地反射着一种温和而饱满的光泽,连风掠过都能掀起一层细碎的金浪。
靠近谷物,一股干燥而朴素的香气,混着冬日清冽的空气,便毫无保留地涌进心头。那是谷物被阳光深深晒透后特有的芬芳,带着泥土的厚实与阳光的暖意,吸一口气息,竟有种说不出的妥帖与踏实。弯腰捻起一粒玉米——表皮干涩却带着阳光的余温,棱角分明地硌着指腹,那触感竟与记忆里的温热柔软截然不同,却又瞬间勾连起心底最深处的悸动。记忆的闸门,仿佛被眼前这片金色的光景轰然冲开。
一瞬间,时空倒转。我仿佛不是在奔波的途中,而是回到了那个遥远的、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那时的冬日,天空总是又高又蓝,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家家户户的屋顶瓦片上、院里的平整地上,都摊开着这样一片片金色的玉米。竹编的簸箕沿儿摆得整齐,玉米堆得像小山,阳光一晒,连瓦片都浸着谷物的香气。那是整个老百姓一季的收获,是谷仓里堆得冒尖的希望,是沉甸甸的喜悦,更是冬日阳光下一首首无声的赞美诗。我们这些孩子,总爱光着脚丫在玉米粒上奔跑、打滚,圆润的颗粒硌着脚底,虽带有微痛,跑久了脚心也是暖烘烘的,连脚趾缝里都嵌满了细小的玉米渣。有时还会蹲在玉米堆旁,用手扒开一道“小沟”,看着玉米粒顺着沟谷缓缓流淌,像在玩一场金色的游戏。阳光晒得玉米发烫,捧一把在手里,满掌心都是温热的颗粒,它们挤在指缝间,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不像此刻指尖这粒这般干涩——那时的玉米刚从穗上剥下来,还带着秸秆的潮气,捏在手里能感受到饱满的汁水在表皮下隐隐流动。大人们则坐在一旁的马扎上,手里剥着玉米芯——指甲掐住玉米皮,一撕便是半穗金黄,或是捻着棉线纳鞋底,聊着谁家的收成好、谁家的孩子懂事,脸上是被岁月磨过的、满足而平静的笑容。风一吹,玉米叶的碎屑落在他们的肩头,也落在我们的头发上,浸在这暖融融的金色里。那一片金色,对于童年的我,便是整个冬天最温暖、最安稳的底色。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画面缓缓重叠。那铺满路旁的玉米,不再仅仅是玉米,它像一条缓缓流动的、宁静的金色暖流,在这寂静的小路上蜿蜒伸展。那些被我们甩在身后的乡土记忆,原来从没有走远,只是藏在这样不经意的角落,等着一场不期而遇的重逢。我又捻了捻指尖的玉米,干涩的表皮渐渐被掌心的温度焐得柔和了些,竟也生出几分近似童年的暖意——原来时光会改变谷物的湿度,却改不了阳光赋予它的温暖本质,就像岁月磨平了我们的棱角,却磨不掉心底对故乡的眷恋。
我缓缓离开,那片金色也渐渐远去,缩成一点温暖的光斑,却始终亮在视野里。这条冬日的小路,因这一场迟来的“晒秋”,竟成了我通往记忆原乡的隐秘路径。往后每一次途经,都将是一次温暖的回溯,让我在奔波的间隙,总能想起那些晒着太阳、晒着收成的日子,想起心底最柔软的根。(许东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