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盐,平凡细碎,却在记忆的舌尖上,品得出绵长的咸涩与回甘。当旷野的风掠过窗棂,带着几分干爽的凉意,我的思绪便会飘向那片早已消失的盐田——它如今已被另一片风景覆盖,可那段在盐场工作生活的日子,却像盐粒般,在岁月里沉淀出晶莹的光泽。
记忆里的盐场,横亘在城郊的滩涂上,一眼望不到边。风起时,盐沫子随着海风飞扬,落在脸上,落在肩头,带来一身挥之不去的咸涩气息;秋扒完工的时候,天晴,白花花的盐廪像一座座小小的雪山整齐地排列在盐河边,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我刚到盐场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因为工作是产盐工区的会计,所以总分不清卤水的浓度,只有跟着老领滩手们,一头扎进这片盐的世界里,从懵懂青涩,到渐渐熟稔每一寸滩涂的脾气。
盐场的日子,是跟着日头和潮汐走的。天刚蒙蒙亮,工区的喇叭广播声便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每天的天气预报和传达生产意见是必须的工作。日头升高后,盐田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脚下的盐粒被晒得滚烫,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盐粒上,瞬间就被吸干,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析出一圈圈白花花的盐渍,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走累了,就找个盐廪的背风处歇脚。老领滩手们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几支烟,你递我一支,我让你一支。
那时候我已会抽烟,总喜欢和他们凑在一起,听他们聊着盐场的过往。他们说,这片盐田已经有大几十年的历史了,老一辈的盐工们,靠着肩扛手扒,把这片荒滩变成了产盐宝地;他们说,盐是百味之首,人间烟火里,少了盐,就少了大半滋味。海风拂过脸颊,也顺带卷走半支烟的火星。我便由着它,风抽半支,我抽半支,烟雾混着风,飘向远处的天际,与流云缠绕。那时候总觉得,这风吹走的不只是烟,还有满身的疲惫,以及初入职场的些许迷茫。风卷着咸涩的气息吹来,带着烟草的味道,那味道,混着汗水与泥土的芬芳,成了盐场独有的气息,总留在余生的梦里,愈发的清晰。
盐场的生活,简单也热闹。工区是新建的小楼,但墙皮却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斑驳,倒也干净整洁。傍晚大家聚在食堂里,吃着简单的饭菜。饭后,有人坐在椅子上抽烟,也有人凑在一起打牌,还有人看着收不了几个频道的电视,看看时事新闻。月光升起的时候,洒在盐田上的水面上,白花花的泛着柔和的光,偶尔有几只野鸟飞过,打破了这银色世界里的美景。
盐场的日子,春天,盐田旁的芦苇抽出新芽,成群的水鸟在滩涂上嬉戏;夏天,傍晚的海风带着凉意,吹散一天的燥热;秋天,盐坨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丰收的喜悦;冬天,盐田银装素裹,一片寂静。而我却最喜欢雨后的盐田,空气清新,盐池边的小路被雨水冲刷得晶莹剔透,踩在上面,咯吱作响。那时候,我会一个人在盐田边散步,看远处的青山远黛,看天边的晚霞染红盐田的水面,心里满是宁静与安然。
后来,一纸通知打破了盐场的宁静——这里要开发建新区,发展高新技术石化产业。盐场要服从大局,无偿退让万亩盐田,全力支持新区的开发与建设。我们都知道,这是城市发展的必然,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沉甸甸的。
一晃多年过去,依然生活工作在这里,看着新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里五味杂陈。曾经的盐田,如今成了繁华的商业区、住宅区和工厂,与我来说,却依然是陌生。只有这咸涩的海风,还带着几分熟悉的味道。
往事如盐,平凡却不可或缺。它藏在岁月的褶皱里,藏在人间的烟火里,也藏在每一个盐场人的心底。那片盐田,那群人,那段时光,就像一捧粗盐,在记忆里,越品越有滋味。或许,这就是时光的馈赠——有些东西虽然消失了,却永远留在了心里,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收藏。(杨祖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