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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干菜

发布时间:2025-12-18 阅读量:

初冬的暖阳,软软地铺在竹匾上,像是给那一片深褐的菜叶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外婆蹲在檐下,那双被水和岁月浸得有些发白的手,正一片一片,将洗净的白菜叶子、萝卜缨子、辣菜叶子捋顺、摊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凛的、属于植物筋络断裂后的微涩气息,混着井水的甘洌。这便是故乡初冬最郑重其事的前奏了——晒蒸干菜。

我们这里,是不作兴说“梅干菜”的,仿佛那带了点江南坊间的精致与遥迢。我们只叫它“蒸干菜”,一个“蒸”字,便道尽了它生命转化的全部玄机。这菜,非得经了霜、打过蔫的大棵菜才好。霜是神奇的画师,它将夏的葱茏、秋的丰腴一笔收去,只留下紧实的、略带灰白的绿,味道也敛去了生脆与青气,变得绵韧而深沉,像一个人把少年的锋芒藏进了岁月的皱褶里。

晒,只是序曲。真正的华章,在蒸。大锅里的水沸了,外婆将晾得有些疲软的菜一层层码进巨大的白铝蒸锅里。那锅,是用了不少年的物件,锅边被长年的蒸汽熏得乌亮,散发着一股沉稳的、谷物交融的陈香。蒸汽起初是羞涩的,丝丝缕缕地从甑盖边缘逸出;渐渐便成了气候,大团大团的白雾汹涌起来,带着菜叶由生转熟时那股子浓郁、温驯的甜香,瞬间占领了整间灶屋,又从门楣窗隙挤出去,与院子里清冷的空气一碰,便凝成更实在的、诱人的暖意。

这蒸,是极费时辰的。外婆说,火要“文”,汽要“足”,时辰要“够”。一遍是不够的,须得三蒸三晒。每一回从云雾缭绕的锅中请出的菜,颜色便深一层,从褐黄到赭红,再到一种近乎于黑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深浓的乌亮。那香气,也一层层蜕变了,褪去鲜菜的直白,褪去初蒸的甜腻,渐渐酝酿出一种复杂的、厚重的馥郁,像被时光反复咀嚼过的日子,微酸,微咸,而后是悠长的、扎实的甘。我总爱在第二遍蒸晒后,偷一片半干的菜叶来嚼。它已失了水分,却奇异地保留了某种柔韧的筋骨,咸香的底蕴里,竟能品出一丝奇妙的、类似焦糖的回甘。外婆见了,只是笑:“急什么,日子还没到呢。”

日子,确实还没到。蒸晒停当的干菜,被外婆仔细束成小把,收进袋子里,用厚布盖严严实实地捂住。它需要在黑暗与寂静中,完成最后、也是最神秘的转化。那是一种沉默的修行,将阳光、水汽、柴火的气息,以及外婆手掌的温度,统统内化、沉淀,酿成独一无二的乡土的魂魄。

待到腊尽春回,年关的肥腴油腻了肠胃之时,便是它登场的时候了。抓一把深褐的干菜,用温水徐徐泡开,那蜷缩的灵魂便在清水里缓缓舒展,复苏了一整个初冬的阳光与风霜。最好的搭档,是五花三层的土猪肉。肉切大块,在热锅里煸出澄亮的油,烹入黄酒,酱色的浓汁“刺啦”一声欢叫起来,便将泡好的干菜推下去同炒。而后加水,慢火炖着。肉味的丰腴、油脂的润泽,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渗进干菜那无数细微的皱褶与孔隙里;而干菜那积蓄了一冬的、近乎霸道的醇香与咸鲜,也反过来解了肉的肥腻,提点了肉的沉闷。

又或是泡开之后攥去多余水分,些许酱油蒜末一拌,也能轻易成为席上的主角。蒸干菜的味道,那不是一种轻盈的、浮于舌尖的味道,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有根有底的慰藉,从舌根直落到胃里,再暖烘烘地氤氲到四肢百骸。它让你觉得,日子是踏实的,岁月是值得的,再冷的冬天,胃里有了这口温热实在的东西垫着,心里便也有了着落。

我忽然明白了,外婆那双在蒸汽里模糊又清晰的手,蒸晒的何止是菜呢?那是一寸寸光明的捻搓,是一季季风霜的收纳,是土地在冬日沉默的凝华,更是将一种循环的、安稳的、与节气同呼吸的生活智慧,通过这最朴素的食物,牢牢地系在了子孙后代的味蕾上。那锅中深褐的干菜,便是一封无需投递的家书,黑纸白字般写着:无论走得多远,初冬来时,总有一味烟火,为你守着故乡的暖。

杨欣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