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盐粒对视,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走神。
海水、日月、地平线、滩涂、沟壑,各种象形的河流,写意的云朵,意识流的山,胶合着,流动着,浓烈着,在海天一色的寂静夏日里,波光鳞鳞。
一路上我的眼睛都在被奇幻的盐田召唤。窗外的风景都涂满银色,风一来就随意吹在我的脸上,唇上,头发上,一股阳光透过廪尖才有的咸腥味扑面而来,路旁河水缓缓,盐廪的上空,云一层比一层白,天蓝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面湿漉漉的镜子,呼吸里全是海水的润泽。
因为有黄海彻夜在盐滩温柔地呢喃,因为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水,潺潺流进盐滩。
独与盐语,只要我的眼睛聚光灯似的跟着它轻轻转动,一秒、二秒,无声无息的滴答声后那些盐粒里的画就会随之而动,活灵活现。
信吗?一片星际般的银河系。
说不清什么缘由,工人说:“这是来自大海的精灵。”晶莹剔透,轻轻摸上去,看似平滑洁净的表面略带粗粝。
双手捧起,呵——竟然我的两只手掌摊开也奈何它不得。
那包裹深浅不一的晶体,线条清晰、生动,极有秩序地围绕方形的颗粒,集日月之精华,纳了无数根象征大海、沟河和天际线,大地经纬的线条。
一个人在发呆中最容易走进一种幅面,一粒小小的蓄满了温度和乡愁的海盐内心。
那些沉默的夜晚,我的眼睛总是拨开那些厚重的阴霾和烟霓,直击那有裂痕的伤口。我无法猜测那伤口背后有什么样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可在我看来,一粒有创伤的盐是珍贵的,它的不完美胜过所有的完美,有伤口才有痛苦,有痛苦才有更真实有力的人生。
那些痛苦足够让我珍视和敬畏那一次次的邂逅。
每粒盐都是孤独的。从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走出,一路坎坷,经历一生中最幸福和最疼痛的记忆。从水到盐,有汗有泪;从不完整到完整,学会躲藏,学会奔跑,学会坚强,一个个满心桀骜,心性天真憨愣的盐滩孩子。
咸土地却是它不离不弃的母亲,命运多舛却慈爱多情的母亲。
集天地月华的精灵,我从它们结结实实的个头里,看出了它们的鼻眼和眉目。谁说盐儿没在嘴,没有手脚,不会说话,只要将手伸到卤水里触摸它们,你才能听懂它们的语言。
哦——原本阳光、风就是它的语言,孤独的人瞬间就能听懂。
比如我,愣在那里,俯下身来贴近盐池或盐廪,耳边顿时响彻盐儿们的密语。
此刻,漫步海边的我,溯潮而上的我,原本就是来自大海,最后颠沛流离来到咸土地,一股脑地躺在盐滩上,任凭风吹日晒。
埒子口、潮河弯、淮盐……多好听的名字,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依山傍海,民风淳朴,这阡陌的盐道上,鳞次栉比的盐田边,一个个草鞋印里踩出盐圩,怎能不诗意。
黄海孕育的淮盐,在什么样的月光下受孕,又出落得“色白、粒大、干爽”的憨实,透明的晶体,活脱脱笑着,说着,闹着,喊着,哭着,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人世一般的悲欢离合。
一窗之隔,大海就在窗外,就在百米远的海堤下,与我夜夜触膝而眠,半夜醒来,突然与一轮白朗朗、瓷润润的圆月相撞,呆呆地愣在那里,屏住呼吸,魂不守舍的瞬间,我知道,是这里的海神找我来了……
肌肤在海风的念念有词里,放松、舒展,深呼吸。任温软的卤水巢羽般地簇拥着我,层层包裹,几近催眠。
恨我不能作画,不然这晃动着的一池池珠玉光面有着天然节奏韵律的盐池早就被我画下来,带回家,为的只是卤水漫过我的手臂,与卤水相亲时,总是想起逝去的天上的亲人和祖祖辈辈炼海人……
夜就这样被星光和海水洗得幽蓝无声。(许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