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大半辈子几乎就没离开过盐滩和大海。如今,岁月漂白了两鬓黑发,皱纹已爬上了额头,但我仍有那么一种东西附在身上,依然留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盐滩,忘不了盐工淳朴的挚爱和盐滩那边的大海。
说起盐工最艰辛的日子,准确的说充其量当时也仅仅是个季节工。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父亲的话:“你只要能挺过旺产季节那三个月,就再也没有你承受不了的了。”高中毕业刚出校门的我虽然身体还算强壮,可在老盐工堆里还是显得身单力薄。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似乎读到了“刚毕业的学生娃能吃得了当盐工的这份苦”的疑问。旺产季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还在睡梦中就迷迷糊糊爬起来上滩扒盐。有时被嫂子(住在离家几里远的叔伯二哥小组)推醒,翻过身又睡着了。我拉着活盐刮板在盐池里“漫游”,突然雨点砸在脸上,我欣喜若狂竟忘乎所以地喊了起来:“下雨了,下雨了。”久旱盼甘露,雨终于让我盼来了。虽说无雨的日子是产盐的黄金季节,可说句老实话,我特希望老天能下场雨,让咱盐工们歇歇。
刚上滩那会儿,干了一天活下来腰酸背疼就像散了架,双腿像灌了铅,饭到嘴边也不想往下咽,坐在那发愣。嫂子看在了眼里,不大功夫一碗热乎乎的加鸡蛋的面条给我端到眼前,让我热泪盈眶。组长(二哥)心疼我便让我和一位姓徐的老盐工干一些稍轻的工作。老徐对我说,十七十八力不全,二十七八正当年。你刚出校门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干活不要过力,等身板强壮了,就有你的了。
我第一次上滩扒盐的情景,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那天启明星刚刚露头,我脚蹬高筒胶靴,扛着几十斤重的大耙(这还是老徐特意为我选的小点的扒盐耙子)。走进盐池,不如说是蹚进盐池。放下大耙后,把拌绳套在肩上,耙杆夹在腋下,双手紧握耙杆,那架式如同参加拔河比赛。拉起扒盐大耙,开始倒不觉得费力,可渐渐地盐冒出了耙头,就越拉越沉了。整个身子往后仰,脚跟蹬池板,拌绳绷得直挺挺的,不使出吃奶的劲儿,盐耙根本就不动窝。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盐拉到池边,屁股也着了地,上气不接不下气喘息着,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衣服早已湿透,两条腿只剩下一个劲地哆嗦了……不知啥工夫老徐来到了我身后,摸了摸我湿透的衣服,又拍了拍我的肩头,他看了看池子的盐,便操起了耙杆拉开架式,说:“盐池里盐层薄的时候,往下按耙杆,盐层厚的时候把耙杆抬高一点,耙头的角度就变了,拉起来人也省力。就是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人,如果像你这样子扒盐,他也得累趴下,这里头有不少门道呢。”
老徐的一番话,让我受益匪浅。我含着泪水,望着老徐远去的身影。缓过劲来的我,忙操起耙杆又蹚进盐池。
盘盐大战时,二哥把推盐的活派给我,他是有意“摔打”我。一辆又小又好使的推盐车他早就给我备好了并嘱咐道:“你先在宽的池堰上推,也别装得太满,等你翅膀硬了,到那时候可就看你的了。”听了二哥的话,我浑身发热,决心得干出个样子来。自打和盐车交上了朋友,就有了“现眼”和“露脸”的时候。这个“朋友”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第一天就和我较上了劲,我想往左它偏要往右,车轮在地上画起了长龙,急得我浑身冒汗。车轮陷进软泥里就更玩不转了,脸憋的通红、力气耗尽,想放下车把喘口气,可它却身子一歪栽进了盐池里,已记不清翻了多少次。让我更现眼的,是连人带车一起掉进了排淡沟里,弄得全身上下都是泥和卤。手上磨破的血泡蘸上了卤水,简直就像蝎子蛰了一样钻心的疼。这时不远处的老徐连忙跑过来,把我从排淡沟里拽了上来,问我伤着了没有?“没有”,我说着,眼里含着泪。他让我先去运盐河里洗洗,回来后我们俩一起把盐车拉了上来。这时二哥来到我身边看了看我,关切地问,你身体没啥事吧?把盐车先推河边洗洗,你也回家洗一洗换身干净衣服喝口水休息休息。我此时感到浑身的热血在沸腾。后来老徐常常手把手教我如何上盐、怎样握把推车等等,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掌握了推盐技术,在盘盐中也敢和老盐工较起了板。我光着膀子推起二三百斤的盐车,跑在窄窄的池堰、乃至大廪的艞板上……
我这个见习季节工挺过了旺产季的三个月,我手上的血泡变成了老茧,人高了,身板也壮实了。(许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