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苏北灌云,如果精准定位的话,就住在灌河口西边、灌云东北角的黄海之滨。
灌河西边?对,灌河,又名潮河。老辈们都这么叫,还有沂河堆啊、沂河塘啊,当然我们也把自己称之为灌河儿女。
由于我们场坐落于灌河西,所以解放后得名“灌西”。
在我心中,不,在当地老一辈盐工们的心中,灌河也好,黄海也罢,它始终与淮盐文明交织在一起,浸透了无数催人泪下的艰辛,也铸就了诸多令人振奋的盐业辉煌。
灯火,就是其中之一。
一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奶奶对我说,天上有星火,地上有灯火,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她这话的意思是说天地万物是相通的。按照奶奶的理论,一个家对应着天上好几颗星呢,但当时我们家的灯却只有一盏,这就是小小的豆油灯。
豆油灯,是我从娘胎里呱呱坠地看到的第一道光亮。据母亲讲,刚出生的我对灯光特别敏感,圆圆的小眼睛常追随着豆油灯不放。后来,当我能端着豆油灯从这屋到那屋的时候,这才知道手中的宝贝对家有多重要。
那时的豆油灯大多是瓷制或铁制的。豆油灯用的油,主要是豆油、也有棉籽油,这两种油都是食用油。圩下人家点的豆油灯,灯头儿虽然只有豆粒般大,但整个屋子还是很亮堂的,正如当时有首儿歌唱的那样,豆粒大,豆粒大,一间屋子盛不下。
但是,天不到完全黑下来,我们家是不会点灯的,一旦把灯点亮了,就会得到充分利用,母亲在灯下纳鞋底,父亲则在屋子里干一些杂活,我们却早早上床钻进了被窝,听着奶奶捻线的捻砣旋转发出的“嗡嗡”声,一如催眠曲。有时父母把豆油灯端起来放到隔间墙上的一个小洞里,放灯的洞是打通的,这样一个屋子点灯两个屋子亮,能够节约一半豆油呢。
说不清又过了几年,盐场逐渐兴旺起来了,圩子里大多人家点起了小煤油灯。当时我们家的小煤油灯是父亲亲手做的,他用一只墨水瓶作底座,剪一块圆形铁皮作灯盖,再用铁皮卷一个筷子粗细的灯芯管,并在灯盖上打一个小孔,将灯芯管插入并卡住,接着在灯芯管里穿入用“火纸”卷成的灯芯,然后往瓶子里加入煤油并点燃,这时灯头上就冒出一朵小小的火苗。
小煤油灯和小豆油灯的最大区别,小豆油灯的灯光发黄、柔和,属于暖色调,而小煤油灯的灯光发白,属于冷色调,但小煤油灯比小豆油灯亮,比过去进步了。不过,小煤油灯也有不足的一面,灯头冒的是黑烟,点的时间长了,熏了屋子不说,而且人的鼻子里也都是黑的。
记得那时圩下人家的灯火,是一条圩最为亮堂的眼睛,黑暗中的无声对话者。晚曦殆尽,盐滩渐渐被黑幔吞嗤,我和我的一帮小伙伴们,常常坐在大廪上,俯视圩里人家的灯火,每每圩子的某个人家亮起第一盏灯,接着另一家也亮了,一盏又盏,整个圩子全亮了。它们想到安抚着,相互守护着,直到一条圩子高枕无忧。
那时,既没有文化活动又比较贫穷的盐圩,夜晚甚至是傍晚一片万籁俱寂,常常在半夜被一声突兀的狗吠刺破天地,刺破酣卧在天地的盐滩。但是,黑夜总是那么漫长,很多时候人们都是被饿醒的。好在一盏灯火赫然醒来,在狗吠中也赫然有了起床声,赫然有了开门声,一条圩子又苏醒了,透过门窗的灯火穿过黑暗热烈地奔向远方。
我们家,奶奶起得最早,有时就是圩里有意无意醒来的第一盏灯火。
可是,那年奶奶病倒了,仅仅是患了哮喘,只因家里太穷,没钱看医生,其实奶奶也舍不得花钱看医生,结果小病拖成了大病,老人家再也没有从病床上爬起来,年仅64岁就离开了人世。
那个夜晚,我坐在盐廪上,仰望浩瀚的星空,发现奶奶的那颗星不见了。奶奶的那颗星,是奶奶那年夏天晚上乘凉认定的,永远永远被我记在心中。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星没了,奶奶也就走了。
好在奶奶留下话,她说,日子会好起来的,一定要守住灯火。的确,奶奶咽气那一刻,她是微笑着走向天堂的。父亲猜出了奶奶的心思,爷爷是民国28年(公元1939年)特大海啸不幸淹亡的,年仅46岁。这么说来,奶奶比爷爷多活18年,所以奶奶含笑满足地走了。
父亲说,再穷也要为奶奶准备一口棺材。安葬前,奶奶的棺材就摆放在土屋的正中间,棺材的头部点的就是一盏小豆油灯。母亲悄悄告诉我,奶奶虽然走了,但老屋和家人还在,灯灭不得。
可是,灯火就那么一丁点,要是被风吹灭了怎么办?我怕!不过,一会我就有了主意,这就是立即站了过去,用小身体挡住风,坚决保卫灯火保卫家。
二
送走了小豆油灯,又送走了小灯油灯,我们家点起了高高的罩灯。有多高?灯座和灯罩加在一起,足足有一尺高,好家伙,把我高兴得连蹦带跳。
尽管罩灯烧的也是煤油,但它比过去用过的灯先进多了。明亮的灯罩可以挡风,不会像以前的小油灯那样跳动而炫目。“机关灯头”能够调节灯芯的高低控制亮度。罩灯除保留了盐场人家灯的元素之外,对灯的功能与部件几乎进行了革命性的改进。
其实,当时圩下的人家并不是家家都点上了罩灯,我们家例外,这是因为我们姊妹三个都上学读书了,三哥六年级、四姐三年级,我一年级。父亲说,再穷也要买一盏罩灯,好让你们晚上做作业。
我的父母是圩里人公认的强者,对儿女的前途看得比命还重要。他们像奶奶一样,为了这个家旺旺的灯火,不惜起早贪黑忍饥挨饿,设法让孩子上学将来有出息,一代更比一代强。
母亲不识字,但每到天晚,总会把灯罩擦得亮亮的并早早点着,然后坐在我们姊妹三个边上,看着我们认真读书做作业。
在盐场长大的孩子,都有一段一言难尽的苦日子。当时由于家里贫穷,上顿下顿喝的全是照见人影的稀粥,端起碗来简直是鼻吹两条沟。由于肚里没有油水,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出现营养严重不良。面对这种情况,父亲也没有好法子。有一天晚上,母亲突然想出一招,让我们姊妹三个吹灯解馋。我们盐圩人家晚上睡觉前吹灯是有讲究的:一口鱼,两口肉,三口喝稀粥。母亲如法炮制,我们坚决照办。姊妹三人全想吃肉,吹灯总是跳过鱼,到第二口才把灯吹灭。那天,没想到母亲真的说话算数,中午让我们吃了一顿大肥肉。殊不知,那是母亲用几个月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买回来的两斤大肥肉啊。在父母眼里,苦日子是暂时的,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我们男孩子就是咸土地铁骨铮铮的汉子。
那些晚上,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经常爬到大廪上,坐成长长的一排,仰望星空,俯视盐滩,突然有一天晚上,我们发现东边圩子的灯火比过去亮堂了,已经与星空亮丽的星火相差无几,把我们七八个高举得直呼万岁。
没错,我们人小心大,就在那个静静的夜晚,齐刷刷地站在盐廪上——立下铮铮誓言:灌河,我们是你的儿女!咸土地请为我们作证!
是的,我们要通过不懈的努力奋斗,一定让盐圩人家的亮丽灯火超越浩瀚星空的星火。
三
电来了!电灯亮了!
几乎一夜之间,圩里灯火辉煌。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圩里通电是中秋节的前两天。团圆节,又通电,双喜临门。敲锣打鼓放鞭炮,又唱又跳,整个圩子沸腾了;特别是每家刚安装上的小喇叭,有电就是不一样,一点不觉得累,从早唱到晚,一直把人们送进甜蜜的梦乡。当年还是孩子的我们,一转眼,有的都上初中了,为了庆通电庆中秋,这是我的点子:今夜不准睡,就坐在大廪上看灯火,对,是电灯火的火。
那一夜,我们真的没睡,占据大廪基有利地形,时坐时站时跳,没想到圩里的灯火也没睡,好多人家把灯开到天亮,尤其是我家屋里屋外灯火通明。这个,我怎么不明白呢,日子已经好起来了,不在乎这一夜电费,再说天亮就是中秋节了,这不亮亮堂堂的迎中秋多好。灿烂的灯火,象征光明,象征希望,更象征着好日子的到来。勤劳纯朴的炼海人,还有我们这些刚长大的孩子全懂。
正是那天夜里,坐在大廪上的我,毕竟比小伙伴们大两岁,头脑里想了很多很多,其中又想起奶奶过去常念叨的那句话:天上有星火,地上有灯火,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有意无意的仰起头望了望夜空,啊,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奶奶曾经为自己认定的那颗星又亮起来了,还挺耀眼的呢。是不是圩里通电了,是不是我们家灯火一夜末眠,老人家在天有灵,想凑个热闹,高兴高兴。
要是这样的话,头顶无数璀璨的星火,是不是圩里驾鹤西去的陈大爹、宋大奶、杨大伯等又魂附体了,又醒过来了,又睁大眼睛了,把今夜圩里的灯火看个够。
是的,我情愿这么相信。
我们家,不,圩子有电了,这么说吧,从此,盐乡人家再也不用点煤油灯了,再也不用人工往盐池里戽水了……
又过了几年,我参加工作了,成为名副其实且最后一批下放农场的知青。我很幸运,但圩里有人说这与我们通电有关。对的,有灯好走路,灯亮好追梦。
农场离家很近,时常回家看看。我的那帮小伙伴们,也一个个有出息了,有的顶替父母工作当了盐场工人;有的参军入了伍,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有的开起了小门市,有的搞起水产养殖,有的还考上了电大。
那一天,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我们,心血来潮在灌河口聚集,站在潮河堆上,心情恰似奔腾的灌河水,向东向东再向东。
……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说改革开放已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这四十多年,就我们灌西来说,早就旧貌变新颜——
先是电扇进家、电视进家、电话进家,摩托车进家……
接下来冰箱进家,空调进家,轿车进家,“西海岸风情小区”成片职工住宅楼接纳了昔日圩下分散居住家庭,加快了盐民变市民的进程……
特别是现在的盐场人家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退休有养老金,生病有医保卡。现在米饭馒头喷喷香,大鱼大肉吃不完,迎来送往下饭店,简直是天天如过年。穿,谁家没有一两个衣橱鞋柜,女同志金银首饰也不缺,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特别是跳起广场舞,潇洒的舞步棒极了。
这天,退休后的我,又独自驾车沿228国道来到了灌江口,爬到了潮河堆上。啊,多熟悉的地方,眼前这条潮河,不是明清黄河故道,旧社会的它,就是一只洪水猛兽,大通口的铁水牛也没有把它降服,年复一年,不知多少人家葬身于此;新社会,中华民族站起来了,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灌河两岸早就成为美丽、富裕、健康、幸福的风景线。
啊,这里的灯火璀璨无比,这里的灯火世代相传。(许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