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度过的岁月,像本充满质量问题的书籍,有的地方页码混乱,有的地方字迹模糊,有的地方语序颠倒……但总体上,岁月的累积感、厚重感,还是难以质疑的。
在我已经翻过的六十多个页码的岁月之书中,有的记忆模糊了一片,有的记忆却简单永恒,尽管时光如白驹过隙,但有些画面仍常常闪耀在我记忆的天幕上。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盐场滩晒制盐全系人力,盐池里的盐都是工人们披星戴月地靠人手刳起来的。母亲每次刳盐的时候都是“头耙”。所谓“头耙”,就是一个操作(一个圩子是一个生产小组,分四个操作)刳盐人当中领头的那一个。刳盐时由她领衔带着身边两张耙子。“头耙”之于盐池,大约与第一小提琴手之于乐队,第一单打之于乒羽团体赛,是担纲重任的那一个刳盐好手。一个操作收盐效率的高低,有一多半依仗于“头耙”发挥作用。
在盐场,有许多人把“头耙”这一角色定位得更传神、更鲜明、更直接、更有动感。盐儿密密麻麻长于盐池,成块整条,绵延成片,只有“秋风扫落叶”般能力和号召力,才能所向披靡。跟在“头耙”左右,如雁阵楔入盐滩,似鲸群劈波斩浪,所过之处将盐儿刳得干干净净。用老辈人的话说,像狗添过的一样干净。
些许在别人的眼里母亲是个女强人,但她的身体并不强大于任何一个人,甚至还有点过于柔弱,她的决窍是“不怕慢、单怕站”,她的名言是“眼孬蛋,手好汉”。刳盐时,她只要绊绳系在身上,直到盐刳完才能卸下。像我这样对刳盐有恐惧综合症的,各种方法试遍,依然得不到轻松的姿势,腰酸背痛腿麻,一会儿一直腰,一会儿一歇气,恨不得躺在格堰上把腰反向掰直了。这样刳刳停停的架势,不知要被她甩出多少去。那时,大人总是调笑孩子:小小年纪,哪里有腰?可是就算他们说的对,这身子弯下去依然还是疼痛难忍。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我真正能上滩干活时,正好赶上滩上招收“季节工”,对刳盐恐惧至深的我,却成了操作的主力。这样的经历更加深了我对刳盐过程的切身体验,来自身体磨砺的和来自心理体验的都有,那真是无比深刻的一堂来自生产生活生命的大课。当你以鞠躬的姿势弯下腰去的时候,人和盐滩就结成一体。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只在春秋季节拥有一个且长而盛大的欢乐,再把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世又一世的传递。
因为土生土长和盐滩经历的缘故,我写过好多关于晒盐方面的文章,也看过有相同经历的人写下的晒盐个人感受。一种感觉就是,非从盐滩中经受磨难不会有那样深情的文字,非刻骨铭心无以写下那些敲心槌骨的文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好是传统滩晒制盐技艺最后的辉煌时期,木锨、大耙、刮板、盐筐,无一不是古老的代表性工具。盐场的劳动,大多也是周旋于这些传统工具之间,与千百年来熬波煮海人干着同样的盐活,使用同样的工具,所有的劳作同样复制了千百年来盐民所经受的全部艰辛。当你还处在感叹“粒粒皆辛苦”的阶段,那些与每一粒盐情深意切的盐工子弟可能体验更甚,因为每粒盐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随着现代化矿卤滩晒制盐技术的应用和机械化程度不断提高,人们再也不需要那么艰难地向盐滩弯腰了。在他们直起腰来的同时,对盐滩的敬意也在渐渐散失……
我还是格外怀念过去人们以刳盐的姿势向盐滩鞠躬的时候,那是我记忆里关于咸土地的光辉岁月,是淮盐黄金般的时期,包括那些喷珠溅玉闪着耀眼光芒的星罗棋布的盐田。不为别的,只为以咸土地的名义向盐滩里弯下腰去的人们致敬,向盐粒致敬,向丰产致敬,向给予我们一切的咸土地鞠躬致敬。如今,尽管有不少人对产盐渐渐失去了耐心,不再如绣花般恭敬于盐滩,不再虔诚地视盐滩为生命一般向盐滩臣服,人们不再以刳盐的姿势向盐滩鞠躬,而盐滩回馈给我们的并没有减少,每个时代的人都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的崇敬方式来感恩盐滩。(许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