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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场的跳

发布时间:2013-05-29 阅读量:
孤独地担在运盐河上,长不过十米二十米,宽不过一尺二尺,厚不过五寸八寸,做河岸两侧盐滩人的交通纽带,既非桥又非路,这就是盐场的跳了。盐场的跳多得不可胜数。概而言之,凡有盐河流过的地方,只要有盐滩,就会有跳。偌大一个淮北盐场,阔大的滩头河道上,有多少跳,历史都没有记载,我也未曾确记。因为盐场的腹地上处处有盐河这条长龙玉带流过,天然地把盐滩分割为两边,这边人要到那边去,那边人要到这边来,非得过河,盐场人就在盐河的这处搭上一管跳,那处搭上跳一管,没有跳,你就别想过来,他也别想过去。
盐河上搭跳,就是为通行。处处有跳,但密度并不高,一般一个小组安装一管跳,一是,盐场的小组工人家属比较少,用不着安装那么多的跳;二是跳少,小组和外来人员进出,包括治安好管理。跳与跳的间当,依着小组与小组的间当和是不是交通要道而定,一般二里(盐场俗话叫一条圩面,一条圩面相当于1.7华里)左右置一管跳,五六里安一管跳的较少,跳太少不够用。
有些地方,只是一个小组,但地处要冲,属好几条河道支流的交汇处,那就要横安竖放多担几管跳,其密度可以多达百米方圆就有好几管跳,这么多也不嫌多,这并非特例。盐场虽只一条盐河,但就是处处连河,你要产盐,先要哄好河,哄好河还要哄好人,要方便他来来去去。在盐滩上,睁眼就见河,开脚就过河,没有跳怎么可以呢。在盐场有许多可有无可用可不用的东西,但在当年,甚至就是今天盐场的一些地方,没有跳就是不行,否则人就有失路之苦。
在盐河包围着的盐场,是有跳才有出路。有跳的地点,有两种称呼:光有跳没有人看管的地点叫跳,有专人看管的地方,叫跳口。比如我家乡灌西盐场二湾工区六圩的有人看管跳,就叫六圩跳口,所有的七圩跳口,十三圩跳口,大阜三圩跳口的称呼,都这么来的,都表示有人看管,因为看管的人要在场里领工资,这跳口的人在花名册上,光有跳的地方没有在花名册的人,故有跳而无“口”。我记得当年上中学时,从家到埒南中学要经过六圩、七圩、十三圩、大阜二圩四个跳口,日日如此,少过一个跳口就到不了学校。后来我到场部的灌西盐场医院工作,假期回家时,要经过西二圩跳口,大阜三圩跳口等四个跳口,少过一个跳口就到不了家,跳与我们盐场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衣、食、住、行中的行,就是如此紧密相关。或者说,过跳,也就成为我们盐场人生活的一个部分,一道生活程序。
河上有跳,且任它自在的搭在河上罢了,为什么要专人看跳呢?这里有一个道理:其一就是,运盐河是用来运盐的,运盐船经过的地方,如果是个交通要道,就要有人看管,负责了望船只来往和行人来去;其二,常态时跳是竖担在河码头两端,但是盐船来了要放行通过,就把跳挪开到一边呈横跳,我们盐场叫磨跳,如果没人看管,或者磨跳不及时,让船撞到跳上去了,就要发生船毁人伤的事故,用现在的流行用语,叫惊天事故。我最早知道人要生活就要注意许多的关口,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毫不起眼的骨节眼,就是从盐场的跳口领会的,我还领悟到,其实人生的许多关口就象磨跳一样简单明白无误,在关口要做的动作就要像磨跳那样准确及时利索,就能化去许多风险。只要是有着关口意味的地点和事,你是分不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
一管盐河上的跳必须是一管实用管用的跳。做跳要求一要能经得起风吹日晒,二要能耐得住暴雨侵蚀,三要能承载得物货人经。因为盐场许多人家的吃、穿、用都是从跳上肩挑手提搬运过来的。除吃盐是就地取材,盐场人吃一棵菜一斤粮一两油,穿一寸布,都是从跳那边遥远的集市上弄过来的,没有一个盐场人对跳板的好孬看得无所谓。他们十分明白,河上的跳,可不是闹着玩的,跳要能荷载得起,盐场俗语叫吃得住人,因此选择做跳的料子时,从不吝啬,都想选好材料。一块好跳材,要符合“六不”的标准:不能太宽,不能太窄,不能太厚,不能太薄,不能太软、不能太脆。太宽虽然人好走,但磨跳不方便;太窄人不好走,更不安全;不能太厚,跳木太重,磨跳吃力,一旦磨不动就要出事;不能太薄,太薄不能负重,假如人推着东西到跳上,跳吃不消忽然折断,人落水了,岂不危险?不能太软,太软人走在跳上会顿生悠悠晃晃,战战兢兢的感觉,人对跳不推心,你想,天天要过跳,老是心里发怵,天天害怕,怎么了得;不能太脆,太脆的木料,刚性大韧性差,容易断裂,断了得换,经常换跳花钱倒是小事,断跳换跳于盐场人心里有一种忌讳,觉得是个不祥的事。盐场人选跳说“不”是毫不含糊的,含糊了等于做坏事。虽然既非桥又非路,却是盐场人心头的桥和路,你离不开它。不,它集船筏桥的功能于一体,是盐场人的全天候伙伴。什么事都是这样,哪样东西只要一触及人心,牵动人心,触及和牵动许多人的心,你总也轻视不得,忽略不了,所以在盐场,人从跳上过,跳从心上过,谁对谁对都要买帐,谁都要对得起谁。
过跳,与走路没什么两样。但过跳的步子与平常走路有些不同。平常走路,你可以昂着首,甩开臂,目视千里,气凌春秋,对路不必处处陪个小心。你若有脚力,可以信步如飞,但过跳则不同。你的目光必须始终专注于跳的两端,定格于跳板上下,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因为跳下就是深深的河水,胆大的人,过跳不过是走几步而已,而对胆小的人来说过跳有时会惊心动魄,你不小心当场就会给你尴尬,是一个大到同人命相连的尴尬。特别是风雨交加的时候,盐场的老少若是生了病,比方说腹泻肚痛,哮喘肺炎,小孩高烧,妇女生孩,老人昏厥……那么,跳就是人的生命线,过跳就是过“腊子口”。那样的夜晚,脚下是泥泞满脚,风又大,雨又急,脚又滑,身上再背着或抬着个人,这人说不重又不轻,说轻却叫你心头手头背上感到某种不能承受之重。此时救人一命,不是为造七级浮屠,诚实的盐场人,救人急难从来没有功利心,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辛苦的人们,越是穷乡僻壤,越能见真情。人救人,跳急人,救人归来,人们会用祷祝的轻松口吻述说昨日心境:“亏了这跳,不然哪有这条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我这里说的都是跳的功劳,也有人抱怨跳,说到跳的某个缺陷,比方说,在盐场过跳不比江南的小桥流水,跳上是个没法流连的地方,你的心情就是走好这十米廿米这一段;跳又不比城市的桥,在跳旁你找不到风花雪月,淮北盐场的跳一律窄窄的跳身,在这样的地方,情侣们历来是撒开手走着的,盐场设计跳全不是为情侣们设计的。似乎忽略了,应该为携手的情侣考虑的哪怕多一点点也好。但盐场人从来原谅跳的这种缺陷。跳为盐场人承载得已经很多了,谁还会忍心苛责它呢?
或问:盐场人只想到河上架管跳,为什么不去放飞思路,多架点桥呢?架桥,不就没有那么多险碍,不就更方便安全了吗?其实这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固然,凡架跳的地方都适应架桥,但架桥可不是随便做的一件事。要知道盐场多数是盐滩,却不是商埠和经济文化中心,这不是盐场领导“细”,也就是吝啬,实因其经济学上的不可行。盐滩前后没有车水马龙的货流,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场部象个市镇,即使是上万人的大盐场,栖居在几十平方公里乃至上百平方公里的广阔盐滩上,人口密度还是很稀少的,一个小组也就是十几个工人,连家属不过几十口人,为十几口人及至几十口人造一座桥,经济学意义是有限的。
当然,在一些工区和重点地区,盐场还是架了不少座桥,在全省八大盐场的徐圩、台北、灌西、台南、灌东、新滩、射阳等盐场都架了不少桥,唯独青口盐场的桥要少一些,原因是这个场路好,河少、人口居住集中些。随着盐场生活向城镇化集市化发展,随着盐场鱼虾贝蟹产量的迅速增长,货畅其流会成为发展盐场经济的必然要求,在盐河两岸将会建很多的桥,我近知省金桥盐业公司所属五大盐场有97座跳要改建成桥,此事约耗资500万之巨。那时,河上的跳将会一批挨一批的退出历史舞台,而作为一种遗物存在了。
算起来,我在盐场大约走了五十年的路,也算走了五十年的跳,但我想,哪怕今后跳都化作遗迹了,我还会烙印般地记得盐河上那能载千钧的跳。试问,世上有多少能载生命千钧的跳一样的宝物?这使我对跳长存一种说不清的感恩心。我会记得它不宽不窄,不薄不厚,不软不脆的特质。我还想到,要做一个能担当千钧生活重荷的盐场人,不是应该把跳的不宽、不窄、不薄、不厚、不软、不脆的标准,当作某种准则么?(吴方友)